陳用之:王船山詩學中的「現量」與「比量」

 提要:王船山在詩論中推賞「現量」而排斥「比量」,在經學著述中卻批評佛家「貴現賤比」。由于佛學典籍的散佚,且自身並未進行正本清源式的研究,船山對「比量」的認識有悖於佛學理論實際。若超越其言說層面的不一致性,則可以發掘「比量」在其詩學深層結構中所暗蓄的豐富內涵,以及其與「現量」的相依相待性。進而可以說:「現量」之於詩,則「當下具足」,不待外求;「比量」之於詩,則「工夫不已」,永無止境。

關鍵詞:比量  現量  貴現賤比  相依相待


引言
現量、比量是唯識學中的概念,王船山以之論詩,並在其經學著述中有所討論。如曹聚仁所言:「船山論人生,反對釋氏樂獎現量,而在文學欣賞,則極重視『直覺』和『現量』。」(註1)而吾人的困惑是:船山為何在不同學術領域、不同語境之間,對待現、比二量存在立場的悖謬?「比量」果如船山詩論表面上所說的只有消極意義,而無正面的價值?若深究此問題,首先要超越其言語層面的不一致性,通過將唯識學與船山詩學、經學相關論說的比對分析,尋求其間意義深度及廣度的匯合,盡量發現其原有論說中的潛在思路和意義;而且對其著述中「比量」與「現量」關係的認識,在立足於唯識的同時,也要會通於中觀,即從二者內在的相依相待中去考察。如此既能對量學所暗蓄的豐富意涵進行深入挖掘,也會彰顯船山詩學思想本有的貫通性,進而紓解其詩學理論上某種困難,彌補其詩學某些層面論說的缺失,甚或謀求創造性的理路突破與發展。

二、船山「貴現賤比」的誤解
唯識學的經典《瑜伽師地論》云:「如是證成道理,由現量故、由比量故、由聖教量故。」(註2)現量、比量、聖教量路徑雖不一,但均是「證成道理」的方法。新因明學的創始人陳那云:
為自開悟,唯有現量及與比量,彼聲、喻等攝在此中。故唯二量,由此能了自、共相故。非離此二別有所量,為了知彼更立餘量。故本頌言:「現量除分別,餘所說因生。」此中現量除分別」者,謂若有智於色等境,遠離一切種類、名言、假立、無異、諸門分別。由不共緣現現別轉,故名現量……餘所說因生」者,謂智是前智餘。從如所說能立因生,是緣彼義。此有二種:謂於所比審觀察智,從現量生,或比量生。(註3)
現量、比量認識的對象有自相和共相之分,本質差异在於有無「分別」。「由不共緣現現別轉」,意謂根境各個別緣而不相雜,如眼根緣色境、耳根緣聲境等,此屬於現量。所謂「前智餘」就是現量智之餘,即離開現量無分別的境界,以已有的感覺或觀念比審觀察,有分類、名詞、概念、概括、範疇等思維分別活動,則屬於比量。陳那認為兩種量(聖教量亦可歸入現、比)都是為開悟的方法,沒有對現、比二量分等次或優劣的說法。
唯識學經歷了玄奘、窺基時代之後,從唐末以迄明代中後期,逐漸融攝了性宗的觀念。五代延壽法師《宗鏡錄》云:「相貌見者,比量知;了了見者,現量得」(註4),「夫為量果者,須是現量方為量果,比、非定非量果。」(註5)於佛法修行,現量是真切、明了的親證,比量是對義理正確的理解,證入果位須是離言语分別的現量,比量是無法代替現量的。六祖《壇經》云:「一闻言下便悟,顿见真如本性。」(註6)後的禪宗,多以不立文字、輕忽義學為風尚。聖嚴法師認為:「明末的真可、德清、智旭等諸師的唯識著述之中,都很明顯的,說是為了禪的修行而來學習唯識,並以唯識配合着禪宗的觀念作解釋。可見,明末的唯識學是偏重實用的。」(註7)在這種偏重實用的佛學思潮中,逐漸有了對現量(證智)、比量(比智)分優劣的傾向。如方以智說:「一切謀慮、詗械皆比量;偏記為用,以至非用;若現量心,一切固平善也。」(註8)「詗」為刺探、「械」為桎梏,與「平善」相比不難見其輊軒之意。囿於明末的佛學觀念,船山誤認為「釋氏樂獎現量」(註9),「唯以現量為大且貴」(註10)並在經學著作中予以嚴厲的批判,如云:
思而得,則小者大,不思而蔽,則大者小。……孟子之所謂「小體」,釋氏之「性境現量」也。孟予之所謂「大體」,釋氏之「帶質比量」也。貴現賤比,滅質立性,從其小體為小人,釋氏當之也。(註11)
若以推舉現量而忽視比量,即「不思而亦得」,來批評宋代以至明末佛學存在的問題是大致符合實際的。但由於宋代以來佛學典籍的散逸,亦如吳信如所說:船山「實未能讀到本宗經論原著」(註12),對唯識學並未有正本清源式的研究,故其《相宗絡索》一書乃至整個佛學知識體系都不能脫離時代的限制,存在的紕漏和雜糅的情形。首先,「性境現量」與「小體」就是聞見之知,佛學對聞見之知也有思擇,並不存在「不思而蔽於物」的情形;且聞見之知是認識活動的開始,無論佛教的修行,還是儒家的修身都不可能離開聞見。《相宗絡索》對「性境」的定義是:「性,實也,所見所知者,於地水風火、色香味觸既所實有,識所明了宛然之境界。」(註13)因此「性境現量」應該相當於根現量,而孟子所謂的「小體」,就是「耳目之官不思,而蔽於物,物交物,而引之而已矣」(<告子上>)。《相宗絡索》對「帶質境」有這樣的定義:「第七為真帶質,八識本無區宇之質,第七帶起而據為自內我,第八即為所帶動而成一可據之境。」(註14)唯識學以第八阿賴耶識為藏識,此識能涵攝諸法萬有使之存而不失,所謂的「帶質比量」就是第七末那識以藏識為質,對耳目之外極隱蔽的道理的探究。孟子也說「萬物皆備於我」(<盡心上>),其思而得之「大體」也不待外求。船山則將「性境現量」與「小體」,「帶質比量」與「大體」類比,並斥責佛家為「從其小體為小人」,是對佛學尤其是唯識嚴重的誤解。
其次,玄奘、窺基時代的唯識學十分重視比量,如《因明大疏》記載「大師(玄奘)立量,時人無敢對揚者」,其「量」就是「唯識比量」,又稱「真唯識量」(註15)。《大疏》云:「若比量境,所立為幽,能立為顯。」(註16)對不見於耳目,而有實際作用的道理,通過言意分別予以了喻,正是比量的功能。到了二十世紀,印順法師認為:「由聞而思,從思而修,由修而證,是佛法修行的要則,絕不容逾越躐等;逾越,就踏上了錯誤的歧途。」(註17)雖然儒學、佛法要達到的究竟目的是不同的,但都不否認「思」的重要作用。如前所說,現量與自相相應,比量與共相相應。自相可聞見、可明證,共相可理解、可心喻,在佛法的修行中,現量和比量所起作用各有不同,而船山所言「貴現賤比」的問題,在佛學中只是末流,既不是佛學的主要特點,也不能代表佛學的全部。
另外,對於現、比量以及自、共相,後學親光也有不同於陳那的義趣。如云:
若在定心緣一切相,皆現量攝。有義,定心唯緣自相,然由共相方便所引,緣諸共相。所顯理者,就方便說名知共相,不如是者名知自相。由此道理,或說真如名空、無我諸法共相,或說真如二空所顯非是共相……真如雖是共相所顯,以是諸法自實性故,自有相故,亦非共相,不可以其與一切法不一不異即名共相,自相亦與一切共相不一、異故。(註18)
如《佛地論經》所言,真如是自相實義,卻因共相方便所引而顯,既是一切法的共相,又是一切法各自的实相,於二相不一不异。故真如的證悟是趣入無分別的,卻不能離絕分別,是通緣現、比量的。
那末,就應超越唯識學的觀念,以中觀緣起的方法認識現量、比量的作用。如印順法師所言:「中觀法,不是從形式的差別去考察,而是從內容的彼此關涉中去考察:是從緣起法——內在相依相待中,更深入到事事物物的本性去觀察的。」(註19)若不限於形式的差別,而是從相依相待的角度去認識,現量和比量更是不能對立和割裂。就此他又說:
現觀,是一種親切、直接而明明白白的體驗;是一種直覺到的經驗,不是意識的分別,不是抽象的說明,也不是普通生活的經驗;它是內心深入對象的一種特殊經驗。拿個現代的名辭來說,就是一種神秘體驗。……佛法中,在未入現觀前,必先經過多聞、尋思、伺察、簡擇種種的階段;這一切,此地總名之曰「思擇」。思擇,是純理智的觀察。在思擇中,得到一種正確的概念之後,再在誠信與意志集中之中去審諦觀察,以達到現觀。(註20)
「現觀」之「觀」,可總攝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根的功能,通於因明之「量」。與上文思想觀念相似的是,《中庸》也主張要追求「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」的至誠之道,其間也要經過「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」的過程,勉力而為才能「不勉而中」,多聞善思才能「不思而得」,由學理層次的言意分別到修身層次的離言意分別,應是二者共同追求的境界。由此可說,船山「貴現賤比」的說法,存在辨之未明、析之未精的情形,有悖於唯識學理論的實際,其中既有受限於艱困環境不易獲得典籍的客觀緣由,也有固守儒家立場的於佛學著力未深的主觀原因。

三、比量於學詩層面的潛在意義
船山在詩論中說:「禪家有三量,唯現量發光,為依佛性;比量稍有不審,便入非量。」(註21)船山推賞「現量」,排斥「比量」,是鑒於詩壇長期以來的積弊,即如曾守仁所言:「詩歌發展到明清之際……格律、詩法大行其道下,又使得詩人元聲為其所拘滯而不能出,詩歌書寫隱然成為有法可循的摹寫,而非詩人一時一事的展開,讓詩歌的真誠性受到質疑。」(註22)如同明末唯識學偏重實用的風尚,「現量」詩說凸顯出注重實踐的特性,即提倡以真切、明了、在場的體驗,創造自然、清新、生動的詩境,反對以各種成法比擬鑽研,在文字上雕琢刻畫,而脫離當下情境的作詩風氣。(註23)但是,為何謝靈運「一出語時即得珠圓玉潤」(註24),王維能「即景會心」,而賈島只能「妄想揣摩」(註25),陳師道「刻意冥搜,止墮虀鹽窠臼」(註26)為何「天壤間生成好句,被太白拾得」(註27),而他人卻拾不得?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卻不盡在當下,其偶然之中也有必然。其實,船山在詩論中也給出了答案:
舉世悠悠,才不敏,學不充,思不精,情不屬者,十姓百家而皆是。有此開方便法門大功德主,誰能舍之而去。(註28)
才識、學養、思致的不足,必然會導致在創作當下情與境不能相稱的局面。這些因素與自然稟賦不無關係,但依船山「命日受而性日生」的觀念,則「非但在始生之俄頃」(註29),其高低優劣也不是決定於一時一刻。
如前引印順所說,佛法在未入現觀前,必先經過思擇的階段。一首佳作的誕生似乎是偶遇天成,但隱藏在背後的卻是長期的學習和積澱。如杜甫自稱「讀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。」(註30)船山有云:
继之天才密润,以之学杜,正得杜之佳者。杜有上承必简翁正宗诗,有下开卢仝、罗隐魔道诗,自非如继之者,必堕魔道。何仲默、傅木虚、谢茂秦,皆魔民眷属也。善學杜者,正當學杜之所學〔鄭善夫<即事>评(註31)
鄭善夫以仿杜見稱,時論或有低昂,但船山認為其「密润」去杜為近,而不學杜之開中晚唐風氣者,進而認為任何一位詩人在學詩過程中,對前人的作品應推源溯流而有所擇取,這當然屬於「比量」的範疇。他又評韋應物詩云:
韋于五言古,漢晉之大宗也。……其安頓位置,有所吝留,有所揮斥。其吝留者必流俗之揮斥,其揮斥者必流俗之吝留,豈其以擺脫自異哉!吟咏家唯於此千鍛百煉,如《考工記》所稱五氣俱盡、金錫融浹者,方可望作者肩背。非此,則鑽心作竅,其心愈為血所模糊。揀擇去取,莫知端涘,亦無望仿佛也。韋應物<送鄭長源>评(註32)
韋應物一反流俗的「吝留」和「揮斥」,亦可攝於「比量」的涵義。船山許其為「五言之大宗」,並主張「吟詠家唯於此千鍛百煉」,「此」當是學習其「揀擇去取」,而非拘閉於一首詩之內「千錘百煉」。再看而他對自己學詩經歷的自述:
余年十六,始從里中知四聲者問韻,……已而受教於叔父牧石先生,知比耦結構,因擬問北地信陽,未就,而中改從竟陵時響。至乙酉乃念去古今而傳己意。……又輾轉戎馬間,耿耿不忘此事,以放於窮年。(註33)
從上可見,船山學詩的內容包括對詩歌一般知識的掌握、對以往詩人的效法與揚棄。他自稱「閱古今人所作詩不下十萬」,並評選歷代詩歌,所謂「別雅鄭、辨貞淫」(註34),就是對詩歌源流正變的考察、對古今詩作優劣的品次,這些無不是通過聞見、比度、推求、思擇而得。
雖然,船山詩論是排斥「比量」的,但主要針對向書本子討詩等背棄「自心」的創作方式,而上述言論及其自身學詩的經歷,卻潛在地肯定了「比量」在學詩層面的意義。這正如方以智的說法: 
法外無心,即是心外無法,而法中之秩序、物則之差別,其可茫然混用乎?心本無體,神自無方,何更空勞穿鑿乎?銷鑛成金,必資知識。此事盡時,乃享現量。(註35)
了徹「法中之秩序、物則之差別」,方能成就「法外無心,心外無法」,即離絕一切思惟分別、能知所知融然一體的現量境。如所謂「神自無方」,船山常以相似的言語來描述詩歌創作的境界,舉其一例:
以庾、鮑寫陶,彌有神理。「吾生獨無依」,偶然入感,前後不刻畫求與此句為因緣,是又神化冥合,非以象取。玉合底蓋之說,不足立科禁矣。李白<春日獨酌>评(註36)
其「神化冥合」,有似《莊子•田子方》「目擊而道存的境界,仿佛是「不作意」,即「一觸即覺,不假思量計較」(註37)的結果,實則在創作此詩之前,作者已然經歷了對庾信、鮑照、陶潛等人詩作的聞知、研習、效法、擇取等階段,如《酉陽雜俎》所載李白「三擬詞選」(註38)就是一種說明。故在詩興萌發的當下,能熔鑄古人而不為古人所繫縛,超越一切成規陋法,無須刻畫穿鑿,不費思力營構,自由自在地抒寫一己此時此地的感受。就此亦可佐證於陸遊的說法:「詩為六藝一,豈用資狡獪?汝果欲學詩,工夫在詩外。」(註39)反是,由於才識與學養的缺乏,詩外的工夫不足,在創作之際就會思致涣散,心境不屬,而生出種種「狡獪」之相:或「欺心以炫巧」(註40),或「舍有而尋無」(註41),或「遇題查湊」(註42),或「賒三補七」(註43)。上述種種正是「比量」不足,墮入「非量」的情形。

四、比量」與「現量」的相依相待
禪宗亦云:「悟道易,明道難。」(註44)現量並非秘傳心授的方便法門,不能希冀頃刻了悟而永住其境,為了防止盲目追求現量的特殊體驗,而陷入神秘主義的定境,不厭不倦的學問思辨、精進不懈的伺察簡擇就顯得尤為重要。不論修禪、為學或作詩,都是不能離開思惟分別的。如方以智說:
薪火調禦,動靜不時其時。法住法位,比量皆現量也。天機自活,偷心自亡,古今總是我底真擔當,當即真解脫(註45)
方氏曾為青原山淨居寺主持,這段文字是他對弟子修習禪定的指導。「法住」、「法位」皆法性之異名,是從世俗、勝義二諦分別而說,「法住法位」即一切諸法必住真如妙理之位,則世間相無非真實。由二諦圓融的立場而言,比量雖不是真實量,但能將思量比度的道理在禪定中了了親證就是現量。此中的「薪火調禦」,是借丹法指導弟子禪修,如《悟真篇》所言:「謾守藥爐看火候,但安神息任天然。」(註46)內丹修煉到了一定的階段,但需溫養工夫而不必施有為之法。此可通於禪定,如《相宗絡索》所云:「第六唯於定中獨頭意識細細研究,極略極迥色法,乃真實理,一分是現量。」(註47)若在禪修中能如理思惟,隨緣任運直證真實,即是「法住法位,比量皆現量」,但即使在誠信與意志集中的實修之時,在達到無漏現量的自證之前,所謂的「調御」依然屬於分別的智慧。方以智又說:
由明以通神,明則比量為觀察之政府,銷鑛成金,大其赤子,功莫大焉。明養於神,而用其神,則依然攝現量之知,稱性、分別而已。(註48)
因比量即五識所得現境如政府明正之裁決而知解純粹之理,因現量依比量所得之理證悟本來如此之真實,則現、比在正用中實現隨分,亦是二而一的關係。
同樣,船山在講到儒家修身工夫時,亦十分重視「思擇」的作用。如云:
夫念,誠不可執也。而惟克念者,斯不執也。有已往者焉,流之源也,而謂之曰過去,不知其未嘗去也。有將來者焉,流之歸也,而謂之曰未來,不知其必來也。其當前而謂之現在者,為之名曰刹那;謂如斷一絲之頃。不知通已往將來之在念中者,皆其現在,而非僅刹那也。……故相續之謂念,能持之謂克,遽忘之謂罔。此聖狂之大異也。(註49)
上文對「現在」一詞的闡釋,與船山在《相宗絡索》中「不緣過去作影」(註50)的界說明顯不同,且與「刹那」、「克念」與「罔念」絲分縷析,意在細微之處與佛家立出鮮明的界址,避免與「刹那生滅」的觀念相混而趨入「寂滅」、「無念」,緣其有鑒於:「則以現量之光,的然著明,而已著則亡;不能持。心思之用,闇然未能即章,而思則日章。」(註51)因為「相續」、「能持」之「克念」,才能把握所謂「通已往將來之在念中者」之「現在」,其「克念」即反省的判斷,亦屬於「心思之用」。又如:
絜天下之物,與吾情相當者不乏矣。天地不匱其產,陰陽不失其情,斯不亦至足而無俟他求者乎?均是物也,均是情也,君子得甘焉,細人得苦焉。君子得涉焉,細人得濡焉。無他,擇與不擇而已。(註52)
君子頤養性情「無俟他求」,在天人授受,「物」「情」相當之際,能「得甘」、「得涉」,而非「得苦」、「得濡」,關鍵在一「擇」字。其中「至足」通於佛學的「具足」,如《壇經》云:「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。」(註53)與禪宗從「自性」談「具足」不同,這裡的「至足」基於其天人性命之學:於天地之化,「至虛之中,陰陽之撰具焉,絪緼不息」(註54);於人之秉受,則「心者,得天圜運不息之靈,以為流行之體」(註55)。當然,「至足」亦有《孟子》「萬物皆備於我」的理據,試看船山對此語的闡說:
萬物皆備於我,由是而我起而應乎萬物焉,則我所本備,隨物之至而取其固有者以處之。出而治萬物者,反而求之於吾身,以其實有之理待必然之用,非迎物而勞我之推測也,非役物而勤我之酬酢也。于斯時也,適如我之所備,以攝萬物於一己而無不足;善不期好,而情自輿之相合,惡不期惡,而念自與之相違,廓然見萬物之惟我知明處當,而天道之誠冥合無間,心之順而情之適,樂莫樂乎此,抑莫大乎此矣!合天地民物而愜乎情矣!(註56)
其中「隨物之至而取」屬於思擇的分別,「天道之誠冥合無間」則包涵著直覺的體察,但其與佛學現、比量最終的指向截然有異。如《瑜伽師地論》云:「云何名為證成道理,謂一切蘊皆是無常,眾緣所生,苦、空、無我,由三量故如實觀察。」(註57)三量「證成」的「道理」即諸行無常、諸受皆苦、諸法無我,而上文中「合天地民物而愜乎情」的說法則與《易》傳「樂天知命」、「安土敦仁」的觀念相為一貫。船山又說:「聖人,有我者也;有我以函,而後可實。欲其小乎!小體其大體乎!人心其道心乎!」(註58)正是「有我」而非「無我」,若「小體」(性境現量)與「大體」(帶質比量)相互融攝,加之「外有其物,內可有其情矣;內有其情,外必有其物矣」(註59),則可以演繹出其詩學的基本宗旨:「詩以道性情,道性之情也。」(註60)
船山云:「元韻之機,兆在人心,流連泆宕,一出一入,均此情之哀樂,必永於言者也。」(註61)《說文》曰:「元,始也」(註62),「主發謂之機」(註63)。創作和閱讀最初的體驗發端於「自心」,即符合現量「緣自相之有境心」(註64的涵義,而其後的「永於言」必然是言語分別之「比量」。於此可知,船山因「現量」觀念批評賈島「僧敲月下門」為「妄想揣摩」,並不是否定創作中的修飾潤色之功,而是因為其「沈吟『推』『敲』」(註65),離開了詩意感發的具體時刻和場景,導致自心與色法分別為二,文字與興會了無關涉。在作詩之際,船山所说的「攪碎古今,巨細入其興會」(註66),其「攪碎古今」即「通已往將來之在念中」之「現在」,其「興」亦在「有意無意之間」(註67)。周敦頤云:「動而未行、在有無之間者,幾也。」(註68)其「幾」相當於內丹修習中由粗淺「呼吸」轉入微細「胎息」、「踵息」,即真息與元神相依的階段;相當於禪定中「凝神待觀」的精細觀察,而非「旁徨急求」的粗略思考,即「無尋有伺」(註69)階段。擬之以吟詠,則不役心以推度,不驅物以酬酢,俟天機而取勢,因現境而思擇。這裡「現量」與「比量」的融攝,正如馬利坦對「詩性直覺」的論述:
就詩性直覺的有效實行來說,它可以通過一定的謙讓來改善,我指的不是人的謙讓,而是詩性直覺本身的謙讓——而且也通過智力和藝術效能對實行的方法和手段的處理來改善。因為詩性直覺,就其實行來說,是在藝術進展過程中完善自身的。(註70)

在創作和閱讀的當下,「比量」與「現量」的作用當然是賓主分明,但「主」卻不能急於求成,只有融然的直覺謙讓於歷然的分别,從而達到知幾知化、心法如一的地步,其所參悟的詩意才能得到充分開顯和本質實現。


余論
至此可知,若超越船山經學與詩學對待「現量」、「比量」表面的不一致性,深入到兩者的本質特性中去考察,則更能深刻認識兩者內在的關涉。在具體的詩歌創作和閱讀中,「比量」是不可能被排除的,實際上「現量」、「比量」是相互連貫而不可割裂、相依相待而不落兩邊的。亦如船山所言:「故耳目之於心,非截然而有大小之殊。如其截然而小者有界,如其截然而大者有畛,是一人而有二體。」(註71)如前文,「耳目」之見與現量相應,「心」之思擇與比量相應。故而可以说,只有「現量」融攝了「比量」涵義,船山《詩譯》中「元韻之機,兆在人心」的說法,才貫通於其《詩廣傳》中的觀念:「陰陽之幾動於心,天地之產譍於外。」(註72)亦更符合其對「心性」的論述:「盡性者,極吾心虛靈不昧之良能,舉而與天地萬物所從出之理合,而知其大始,則天下之物與我同源,而待我以應而成。」(註73)兩則引文中的「譍」與「應」同,皆是從「天下之物與我同源」的觀念出發,闡明「心」之感通萬物的內在至足性。
同理,「現量」詩說強調「自心」,既不是「希冥悟而廢學問思辨之功」(註74),也不同於唐人「以心為源,搜求萬象」的作詩方式(註75),而是重心體以「虛靈不昧之良能」知幾知化的作用。牟宗三先生曾說:
當下證得本體,呈現「如如自在」、「逍遙無待」、「天理流行」之最高境界。「當下具足」和「工夫不已」兩句話同存而不衝突,這才是精神辯證的本義,人類極高的智慧表現。(註76)

從分別言說的層次上來說,「現量」之於詩,則「當下具足」,不待外求;「比量」之於詩,則「工夫不已」,永無止境。只有不執於前人或自己已得、已成者,不執於未來不可見、無可徵者,且又在自我之當下有限性中融貫了不間斷的工夫及崇高的審美理想,進而就「大無外而細無垠」(註77)之詩意的領悟,達到如對佛性、道體、天理等超越的無限性實體的體證之時,則詩人純粹的創造力和至高的審美自由始成為可能。


註釋

註1:曹聚仁,《書林又話》,(上海:上海書店,一九九九),頁三九七。
註2:玄奘譯,《瑜伽師地論》,見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第三〇册,(臺北:新文豐出版公司,一九八三),卷七八,頁七三五。
註3:玄奘譯,《因明正理門論》,見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第三二册,卷一,頁三。
註4:延壽,《宗鏡錄》,見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第四八册,卷八〇,頁八六一。
註5:同上,卷六〇,頁七六〇。
註6:慧能撰,宗寶編:《六祖大師法寶壇經》,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,第四八冊,卷一,頁三五一。
註7:聖嚴,《明末佛教研究》,(北京:宗教文化出版社,二〇〇六),頁一六〇。
註8:方以智撰,張昭煒注,《性故注釋》,(北京:中華書局,二〇一八),頁一〇〇。
註9:王夫之:《讀四書大全說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六冊,(長沙:嶽麓書社,一九九六),卷十,頁一〇八八。
註10:同上,頁一〇八九。
註11:王夫之,《尚書引義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二冊,卷四,頁三五六。
註12:吳信如,《唯識秘法——船山佛學思想探微》,(北京:中國藏學出版社,二〇〇八),頁一一二。
註13:王夫之,《相宗絡索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三冊,頁五三四。
註14:同上,第一三冊,頁五三五。
註15:窺基撰,梅德愚校釋,《因明大疏校釋》下冊,(北京:中華書局,一九九八),卷五,頁三八七。
註16:同上,上冊,卷一,頁五二。
註17:印順,《性空學探源》,(北京:中華書局,二〇一一),頁一九。
註18:玄奘譯,《佛地經論》,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,第二六冊,卷六,頁三一八。
註19:印順,《中觀今論》,(北京:中華書局,二〇一〇),頁三八。
註20:印順,《性空學探源》,頁一八-一九。
註21:王夫之,《夕堂永日緒論·內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四二。
註22:曾守仁,《王夫之詩學理論重構:思文/幽明/天人之際的儒門詩教觀》(臺北:臺大出版社。二〇一一),提要。
註23:參見拙作《王船山現量詩說原論》,《中國文哲研究集刊》第五十四期,二〇一九年三月。
註24:王夫之,《夕堂永日緒論·內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二〇。
註25:同上,頁八二〇-八二一。
註26:同上,頁八四〇。
註27:王夫之,《唐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二,頁九五一。
註28:王夫之,《夕堂永日緒論·內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三三。
註29:王夫之,《周易外傳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冊,卷一,頁八二六。
註30:杜甫,<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>,見蕭滌非主编《杜甫全集校注》第一冊,(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二〇一四),卷二,頁二七七。
註31:王夫之,《明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五,頁一三九四。原文出現兩個「翁」字,疑其一為衍文。
註32:王夫之,《唐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二,頁九七〇。
註33:王夫之,<述病枕憶得>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六八一。
註34:劉人熙,<船山古詩評選序>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頁八八〇。
註35:方以智,<示中千賢監院>,見《冬灰錄——外一種:青原愚者智禪師語錄》,(北京:華夏出版社,二〇一四),卷三,頁三二二。
註36: 王夫之,《唐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二,頁九五五。
註37: 王夫之,《相宗絡索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三冊,頁五三六。
註38:段成式撰,方南生點校:《酉陽雜俎》,(北京:中華書局,一九八一),頁一一六。
註39:陸游<示子遹>,見《陸遊集》第四冊,(北京:中華書局,1976),卷七十八,頁一八三四。
40王夫之,《夕堂永日緒論·內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二二。
註41:王夫之,《唐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卷三,頁九九九
註42:王夫之,《夕堂永日緒論·內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三三。
註43:王夫之,《古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五,頁八一五。
註44:普濟著,蘇淵雷點校,《五燈會元》,(北京:中華書局,一九八四),卷十四,頁八五二。
註45:方以智,<示即幾偉侍者>,見《冬灰錄——外一種:青原愚者智禪師語錄》,卷三,頁三二二。
註46:張伯端撰,王沐解:《悟真篇淺解》(北京:中華書局,一九九〇),卷上,頁二二。
註47:王夫之:《相宗絡索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三冊,頁五三七。
註48:方以智撰,張昭煒注,《性故注釋》,(北京:中華書局,二〇一八),頁一〇二-一〇三。
註49:王夫之,《尚書引義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二冊,卷五,頁三八九-三九〇。
註50:王夫之:《相宗絡索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三冊,頁五三六。
註51:王夫之:《讀四書大全說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六冊,卷十,頁一〇八九。
註52:王夫之,《詩廣傳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三冊,卷一,頁三二三-三二四。
註53:慧能撰,宗寶編:《六祖大師法寶壇經》,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,第四八冊,卷一,頁三四九。
54:王夫之,《張子正蒙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二冊,卷九,頁三六四
註55:王夫之,《尚書引義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二冊,卷一,頁二七四。
註56:王夫之,《四書訓義》(下)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八冊,卷三十七,頁八二八-八二九。
註57:玄奘譯,《瑜伽師地論》,見《大正新修大藏經》第三〇册,卷二五,頁四一九。
註58:王夫之,《詩廣傳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三冊,卷一,頁五〇二。
註59:王夫之,《明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二,頁一四四〇。
註60:王夫之,《詩廣傳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三冊,卷一,頁五〇二。
61:王夫之,《詩譯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〇七。
註62:許慎撰,段玉裁注,《說文解字注》,(杭州:浙江古籍出版社,一九九八),頁一。
註63:同上,頁二六二。
註64:陳那造,法尊譯編,《集量論略解》,(北京: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,一九八二),頁二。
註65:王夫之,《夕堂永日緒論·內編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二〇-八二一。
註66:王夫之,《明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四冊,卷二,頁一二二四。
67:王夫之,《詩譯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冊,頁八一四。
註68:周敦頤,《通書》,見《周敦頤集》(北京:中華書局,一九九〇),卷二,頁一七。

註69:王夫之,《相宗絡索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三冊,頁五五四。《絡索》云:「旁徨急求而為尋,凝神待觀而為伺。禪定有「有尋有伺」、「無尋有伺」、「無尋無伺」三層境界。《相宗絡索》「十二心所」、「六十五種」、「八識轉成四智」等節對此有所闡說,分別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三冊頁五五四、五六〇、五八三頁。

註70:雅克·馬利坦,克冰譯,《藝術與詩中的創造性直覺》,(北京:商務印書館,二〇一三),頁一五三。
註71:王夫之,《尚書引義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二冊,卷一,頁三五五。
註72:王夫之,《詩廣傳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三冊,卷一,頁三二三。案:在《詩廣傳》中,沒有以「現量」、「比量」論《詩》。
註73:王夫之,《張子正蒙注》,《船山全書》第一五15冊,卷四,頁一四四。
註74:王夫之,《四書訓義》(上),見《船山全書》第七冊,卷三十七,頁九八一。
註75:拙文:<「冥搜」與唐人詩境說>,《中國詩學》第二一輯,(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二〇一六),頁六五-七八。
註76:牟宗三,<超越的分解與辯證的綜合>,《鵝湖月刊》,一九九三年第一〇期。
註77:王夫之,《古詩評選》,見《船山全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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