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余英时

就我所读过的余英时的《朱熹的历史世界》 和《论戴震与章学诚》两部著作而言,这两本书对思想史的建构都有很强的误导性。


以《朱熹的历史世界》一书为例,该书的一个主线是建构出主张“虚君制”的理学与主张“君主专制”的“旧经学”的对立,并把极力攻诋张载《西铭》乃至整个理学的林栗视为“旧经学”的代表人物。实际上,北宋初的经学家尚延续了古文经学的严谨学风,但庆历以降就被新兴的宋学完全取代。林栗易学的翻筋斗互体纯粹是他本人的乡壁虚造、穿凿解经,因而为将《易》视为卜筮之书的朱子所讥(《朱子语类·卷六十五》:“伊川只将一部易来作譬喻说了,恐圣人亦不肯作一部譬喻之书。朱震又多用伏卦互体说阴阳,说阳便及阴,说阴便及阳,乾可为坤,坤可为乾,太走作。近来林黄中又撰出一般翻筋斗互体,一卦可变作八卦,也是好笑!据某看得来,圣人作易,专为卜筮。后来儒者讳道是卜筮之书,全不要惹他卜筮之意,所以费力。今若要说,且可须用添一重卜筮意,自然通透。”),林栗这种学风是典型的宋学风格。


宋学的兴起,使得儒家的尊君观念极大强化(我认为宋儒强化尊君、纲常的根本原因是士族门第灭亡、科举士绅兴起所致,科举士绅对政权的依附性远超过士族门第)。汉儒的经学旧说,如《春秋公羊传》的“黜周王鲁”“祭仲行权”“推刃之道”“不纯臣之义”,《春秋左传》的“凡君弑,称君,君无道也;称臣,臣之罪也。”,《今文尚书》及《史记》的“文王称王”“周公摄位”等都备受宋儒攻诋。宋儒普遍将礼视为“纲纪”,如司马光《资治通鉴·周纪一》:“ 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,礼莫大于分,分莫大于名。何谓礼?纪纲是也;何谓分?君臣是也;何谓名?公、侯、卿、大夫是也。夫以四海之广,兆民之众,受制于一人,虽有绝伦之力,高世之智,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,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!是故天子统三公,三公率诸侯,诸侯制卿大夫,卿大夫治士庶人。贵以临贱,贱以承贵。上之使下,犹心腹之运手足,根本之制支叶;下之事上,犹手足之卫心腹,支叶之庇本根。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。 ”《潜虚·体图》:“一以治万,少以制众,其惟纲纪乎!纲纪立而治具成也。”程颐也认为:“天而在上,泽而在下,上下之分,尊卑之义,理之当也,礼之本也。”尊卑等级如同上天下泽,是“理之当”“礼之本”。这样的“礼”显然没有任何民约论或习惯法的性质,而是单向性的等级压迫,是专制制度下礼法同构的强制力规范。


宋儒的“理一分殊”, 充分表达了他们的政治设计:在一理的支配下而分殊的万事万物,虽然各有差异,但却是一个和谐的整体。它们虽然在形式上各有不同,但都是统一的理在不同位置上的体现。 尊卑上下的社会关系也是天理所定,每个阶层要安于自己的伦理角色和政治分位,不能躐等或僭越,这实际上是将吏治国家的统治秩序升格到了宇宙义理的程度。


本书上篇绪言部分《程氏<易传>的中心思想》一节,通过断章取义地引用程颐注文,论证程颐主张“君柔臣刚”、“虚君制”。实际上《周易程氏传》论及君臣关系颇多,反复强调为君者要有“刚健中正之徳”“君道尊临天位而四海从”,为臣者则要“得柔顺之道”“有善则归之于君,乃可常而得正。”,而且《周易程氏传》阳尊阴卑的意味极重。《周易·坤·卦辞》:“先迷,后得,主利。”程注:“阴,从阳者也,待唱而和。阴而先阳,则为迷错,居后乃得其常也。主利,利万物则主于坤,生成皆地之功也。臣道亦然,君令臣行,劳于事者臣之职也。”《周易·坤·爻辞》:“六三,含章可贞,或从王事,无成有终。”程注:“三居下之上,得位者也。为臣之道,当含晦其章美,有善则归之于君,乃可常而得正。上无忌恶之心,下得柔顺之道也。可贞谓可贞固守之,又可以常久而无悔咎也。或从上之事,不敢当其成功,惟奉事以守其终耳。守职以终其事,臣之道也。”《周易·小畜·爻辞》:“六四:有孚,血去惕出,无咎。”程注:“九以巽顺之极,居卦之上......阴柔之畜刚,非一朝一夕能成,由积累而至,可不戒乎......妇贞厉,妇谓阴,以阴而畜阳,以柔而制刚,妇若贞固守,此危厉之道也。安有妇制其夫,臣制其君,而能安者乎?”又 程颐《春秋传》开篇就云:“书‘春王正月’,示人君当上奉天时,下承王正。明此义,则知王与天同义,人道立矣。”,主张”王与天同义“,君天并尊。 虽然程颐也主张限制君权,认为“自古以来,未有不尊贤畏相而能成真圣者也”“天下治乱系宰相”(《程氏文集·卷六·论经筳第三劄字》),但程颐的主张显然与余英时所言的“虚君实相”相去甚远。至于英国式的君主立宪政体,恐怕绝非宋儒所能想象。


再说《论戴震与章学诚》一书,此书通过勾勒戴震、章学诚二人学术思想的形成过程、交涉影响及对峙局面,最终得出二人思想皆为“清代儒家智识主义”兴起,“德性之知”转向“闻见之知”,“尊德性”转向“道问学”的产物,二者的不同仅仅在于“东原的最后依据在六经,而实斋的学术基地则在历史耳”,这就完全遮蔽了章学诚真正的思想内核。


章学诚的“六经皆史”论,并不是将六经视为历史或史料,而是强调六经是史官阶层所垄断的王官之学。章学诚认为“治教无二,官师合一”是唐虞三代以来的大经大法(《文史通义·原道中》:“ 圣人即身示法,因事立教,而未尝于敷政出治之外,别有所谓教法也。虞廷之教,则有专官矣;司徒之所敬敷,典乐之所咨命;以至学校之设,通于四代;司成师保之职,详于周官。然既列于有司,则肄业存于掌故,其所习者,修齐治平之道,而所师者,守官典法之人。治教无二,官师合一,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?”又云:“ 古者道寓于器,官师合一,学士所肄,非国家之典章,即有司之故事,耳目习而无事深求,故其得之易也。 ” ),他对东周以降的处士横议痛心疾首,《文史通义·易象下》:“ 诸子百家,不衷大道,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,则以本原所出,皆不外于《周官》之典守。其支离而不合道者,师失官守,未流之学,各以私意恣其说尔,非于先王之道,全无所得,而自树一家之学也。 ”《文史通义·原道下》:“自诸子之纷纷言道,而为道病焉。”


章学诚认为,秦人悖古虽多,但以吏为师却独合于古,将东周时代私学兴起之前学在王官的状态与秦代以吏为师、焚书禁学的文化专制主义混为一谈。《文史通义·史德》:“ 以吏为师,三代之旧法也。秦人之悖于古者,禁《诗》、《书》而仅以法律为师耳。三代盛时,天下之学,无不以吏为师。《周官》三百六十,天人之学备矣。其守官举职,而不坠天工者,皆天下之师资也。东周以还,君师政教不合于一,于是人之学术,不尽出于官司之典守。秦人以吏为师,始复古制。而人乃狃于所习,转以秦人为非耳。秦之悖于古者多矣,犹有合于古者,以吏为师也。 ”


出于“治教无二,官师合一”的立场,章学诚严分周孔之辨。他认为“ 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,而适当积古留传、道法大备之时,是以经纶制作,集千古之大成,则亦时会使然,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。盖自古圣人,皆学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,而同公又遍阅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,而知其然也。周公固天纵生知之圣矣,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,时会使然也。譬如春夏秋冬,各主一时,而冬令告一岁之成,亦其时会使然,而非冬令胜于三时也。故创制显庸之圣,千古所同也。集大成者,周公所独也。时会适当然而然,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。(《文史通义·原道上》) ”周公有德有位,故能集大成。而孔子有德无德无位,无制作之权,只能“取周公之典章,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,独与其徒,相与申而明之。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,而犹赖有师教也。(《文史通义·经解上》)”“ 天地之大,可一言尽。孔子虽大,不过天地,独不可以一言尽乎?或问何以一言尽之,则曰:学周公而已矣。周公之外,别无所学乎?曰: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,周公既集群圣之成,则周公之外,更无所谓学也。周公集群圣之大成,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,斯一言也,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。 (《文史通义·原道上》)”


章学诚认为, “道不离器,犹影不离形。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,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,而不知六经皆器也。(《文史通义·原道中》)” 而道器合一的方法便是以吏为师,“以吏为师,则亦道器合一,而官师治教,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。(《文史通义·原道中》)”,章学诚眼中的“大道”便是“治教无二,官师合一”的“修齐治平之道”,所以他主张“书掌于官,私门无许自匿著述,最为合古。(《校雠通义·校雠条理第七》)”


章学诚认为, “我朝礼教精严,嫌疑慎别,三代以还,未有如是之肃者也。(《文史通义·妇学》)”“自唐虞三代以还,得天下之正者,未有如我大清。(《章学诚遗书·丙辰札记》)” 时至“我大清”,圣王复作,“治统在是,道统亦在是。”官师治教合一的“三代圣王之治”“修齐治平之道”终于又回到了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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